來源:作者投稿 作者:曹景年 編輯:學妹
學術研究是一項艱苦的腦力勞動,需要堅持不懈的長期積累才能有所成就,構筑起自己的學術大廈。而在這一過程中,打好基礎尤為重要,基礎不牢,即使大廈再精美漂亮,也不會穩固,說不定哪天就轟然倒塌,前功盡棄。舉例來說,關于司空圖的《詩品》,前人一般認為是唐人作品,于是探討《詩品》與唐代文學的關系、對宋代文學的影響等方面的成果也就大量問世。然而,經過一些細心的學者研究,發現《詩品》可能根本不是唐代的作品,而是元朝人的偽作,并提出不少有力的證據。雖然這一觀點還沒有得到學術界的普遍認同,但提出的這一問題卻是致命的,如果這一結論屬實,則之前進行的大部分研究都是無用功,什么與唐代關系、什么對宋人影響等等,都變成癡人說夢,幾代人的研究心血就白費了,想想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古籍真偽的考辨,作為一項基礎工作,在此真正發揮了威力。記得某位教授曾經舉過這樣一個例子,說《全唐詩》有一卷題名牟融的詩,共60余首,如果以這卷詩為題目做一篇碩士論文,體量正合適,但真要這么做,那就走錯路了。因為唐代根本就沒有牟融這個人,這卷詩其實是明朝人的偽作,如果不做好文獻考證方面的基礎工夫,而貿然選該題做研究,結果只能是白費功夫,貽笑大方。
近年來,或許是由于以論文發表為考核標準的考核體系的驅動,學術界頗有一股浮躁的風氣,學術抄襲、造假事件屢見不鮮。大部分學者雖然沒有這些學術不端行為,但真正靜下心來坐冷板凳的越來越少,許多人不注重打好學術研究的基礎,學到一點皮毛,讀幾頁書,就晃動大筆,開展長篇大論,“出成果”。這樣的成果,往往經不起時間的考驗,而且嚴重的,還會因為出現硬傷,而讓學術研究變成一件尷尬的事。這里可以舉我在學習過程中遇到的幾個例子。
在某文中有如下一段話(為尊重隱私,隱去作者姓名等相關信息,下同):
所以,到了焦循的《孟子正義》,便有如下說明:
若,順也,性與情相為表里,性善勝情,情則從之?!缎⒔洝吩? “此哀戚之情”,情從性也。能順此情,使之善者,真所謂善也。若隨人而強作善者,非善者之善也。若為不善者,非所受天才之罪,物動之故也。
焦循雖然是戴震以后的孟子專家,但其對孟子“乃若其情”的注解卻像在朱子的基礎上蕩秋千,并有越蕩越遠的趨勢。尤其是他把有輕微轉折意味的發語詞“乃若”之“若”拆解為“順也”,以顯現“性與情相為表里,性善勝情,情則從之”的關系,也就把“情”完全實體化了,而其關系也就完全成為宋明理學背景下的性情體用關系了。至于其引《孝經》中“哀戚之情”來說明“情從性也”的道理以及對“強作善者”之“非善者之善”的批評、對孟子“非才之罪”之“物動之故”的說明,也就完全成為對宋明理學性心情才關系的簡單套用了。
這段話引用了焦循關于孟子“乃若其情”的注解,并認為其“完全成為宋明理學背景下的性情體用關系”、“完全成為對宋明理學性心情才關系的簡單套用了”,分析得頭頭是道,煞有介事。但是,如果一翻《孟子正義》,便會發現這段話根本不是焦循說的,而是趙岐注孟子的話。
上圖是中華書局版《孟子正義》中的相關內容,圖中最大的字為《孟子》經文、【注】之下為趙岐注文,【疏】之下才是焦循的話。作者把趙岐的話當成焦循的意見來進行研究,并與宋明理學扯上關系。趙岐是漢代人,怎么會套用1000年之后宋明理學家的理論?這實在讓人哭笑不得。
還有一個例子,清人陳士珂《孔子家語疏證·本姓解》中云:
魯襄公二十三年孔子生(自注:公羊傳,襄公二十一年,十有一月庚子,孔子生。谷梁傳,冬十月庚子,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頂故因名曰丘云。字仲尼,姓孔氏。(自注:《史記·孔子世家》)
據陳士珂的自注,“魯襄公二十三年孔子生”出自《史記·孔子世家》,但有學者不明就里,竟然誤認為這句話是《孔子家語》的本文:
《孔子家語》:“魯襄公二十三年,孔子生。”注解:“公羊傳,襄公二十一年,十有一月庚子,孔子生。谷梁傳,冬十月庚子,孔子生。”這是《孔子家語》中唯一提到孔子誕辰的文字,將出生年份推遲到魯襄公二十三年,更加錯誤,前人已經指出。又沒有出生之月日,故沒有參考價值。
這也是沒有認真讀書,不明白古書體例造成的錯誤。我們看下圖原書(上海書店影印商務印書館1940年排印本),就會更清楚。
根據此書的排版,頂格的大字是《孔子家語》原文,低一格的是陳士珂的“疏證”,“疏證”中夾雜的雙行小字是陳士珂的注解,因為“疏證”往往直接引用其它文獻,故需要對這些文獻的出處等事項進行一些說明。研究者由于浮躁的心理,為找資料而翻書,根本不明白此書體例,更沒有細讀此書,看到書中有這句話,便認為是作者的話,所以導致錯誤。而更讓人驚奇的是,竟然還有學者不明就里,完全沿襲了這一錯誤,其學術態度之粗疏,則更甚于原作者。
學術基本功,不同的學科有不同的要求,對于研究中國傳統文化來說,基本的古籍文獻學、文字學、古代文化常識、歷史背景等,都是必須要有所掌握的。其次,對于本學科的基本典籍一定要熟讀,而且一定要在沒有學術研究任務的情況下靜心去讀,因為如果帶著任務去讀,只能是查閱、翻閱,而無法做到精讀,而若只是泛泛查閱,仍只是在做皮毛的學問,無法真正伸入其內,登堂入室。
總之,對于有志于從事學術研究的人,一定要首先做好基本功,打牢學術基礎,穩扎穩打,一步一個腳印,才有可能真正取得經得住時代和歷史檢驗的學術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