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科學時報
引言:學術界流行的笑話是這么說的,“你的最高水平就是最近一篇論文”“像爬抹了油的竹竿一樣,為了待在原位你必須不停地往上爬,許多人都想拉你下來,因為他們都想要超過你”……
科研與生存之間應該如何把握和取舍?年輕人如何確定自己的研究方向?面對現實社會的諸多誘惑、生活的壓力,年輕人如何專心科研?
我們選編哈佛大學終身教授何毓琦老師,清華大學副教授賈慶山老師,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羅會仟老師以及幾位碩博士生們在科學網曾進行的相關對談內容,以饗讀者。
(注:何毓琦,動態系統現代控制理論的創導者之一,哈佛大學終身教授、美國工程院院士、中國科學院及中國工程院外籍院士,2001年受聘為清華大學講座教授。何老長期致力于中國內地的科研發展,培養了多名中國學生,從上世紀70年代末開始經?;貒?,對國內的情況比較了解。他本人有幾十年的科研教學經歷,對很多年輕朋友會有很多借鑒意義。)
自己做自己的導師
羅會仟:剛剛畢業的博士生,在國內一般是約定俗成地找一棵大樹,靠在他下面,這雖然會帶來很多經費上和項目上的方便,但另外一方面也約束了一些人的成長,可能對激發自己的斗志有影響,面對這樣的矛盾我們該怎么辦?
何毓琦:我當時自己做博士的時候,沒有導師,全靠自己。我的博客上還有一篇文章,說的是有一個湖南大學的博士生,也是沒有人指導,他自己研究做了一套東西,就跟我通信,我發現他在他那行業做得非常清楚,就請他寫了一篇自己怎么做導師的文章,他寫得很好,所以我主張這篇文章值得看一看。
假如有了博士學位,假如是導師真的很花時間訓練你,你獲得博士以后不一定要靠大樹。你絕對可以自己學習,當然有的時候會走一點彎路,碰兩個釘子,但我覺得這個問題可以解決。假如沒有好的導師幫你忙的話——有當然很好,沒有可以自己闖出來。
如何選擇科研方向
《科學時報》:有人說,現在幾乎所有的領域都有很多人在研究,年輕人一般都是跟著前輩做,雖然有自己的興趣點和專業功底,但確定自己的研究方向還是很難。何老師有沒有具體的建議?
何毓琦:我推薦大家去讀湖南大學的那個學生寫的那篇《我如何自己做自己的導師》的博文,我發現他對這個問題認識很清楚。問題有的是,你永遠可以找到值得做的東西。我是不擔心年輕人的,他們可能信心不夠,我現在告訴他,絕對要放心去做,沒問題。當然有人幫你忙更好,你少走一點彎路,省點事,這當然是絕對有好處的。
網友:科研的新手在剛開始面對一個研究方向時,究竟應該以問題為導向,然后在實戰中學習相應的基本知識,還是應該先學習好相應方向的基礎知識,然后再尋找問題的突破口?尤其對于交叉學科的研究方向,一個人的專業背景和所學的基礎知識往往不適用新的交叉方向。對于這些情況,您有什么建議?
何毓琦:剛開始的時候我也以為必須要學會基本知識才能考慮這個問題,后來發現,根本沒時間學完,很多事情要下決心,只要離你本行不太遠,你花六個月工夫,馬上可以作貢獻。我的主張是不要太擔心。問題是你要跳進去,人家說學游泳最好是跳下水再學,喝幾口水沒關系,你在外面一天到晚講游泳理論,不下水,永遠學不會。
《科學時報》:賈老師,作為何先生的博士生,您感覺何先生在教學過程中給您的感受有什么與眾不同的東西?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賈慶山:我覺得最深的是指導我如何做研究,而且指導我如何做人。
我可以補充一點,就是選題方向,在這個特定的問題上,我印象很深刻。在剛剛開始接觸研究的時候,何老師就指導我們說,選題目有三個問題你要先問一問自己,因為我們是工程學科,是做應用基礎研究的,第一個問題是有沒有一些實際的工程人員真正關心你要研究的這個問題;第二,你是不是不完全了解這個問題,你如果已經對這個問題非常了解,知道怎么做,甚至預計做的結果是什么,這可能不是一個好事情;第三,不管什么樣的原因,是不是對這個問題感興趣。如果這三個問題當中有兩個回答是肯定的,這個問題就值得你去做,這是何老師在我還剛開始接觸研究時就跟我講過的。從那個時候開始做研究,到后來畢業之后自己做老師,我覺得這讓我受益非常大,因為他雖然沒有告訴我一定要做哪一個特定的問題,但他告訴我如何去尋找一個真正重要的問題。
做一個比喻,就像做菜有不同的口味一樣,做研究也有不同的品位,我們清華有一句話,叫授之以魚還是授之以漁。何老師最與眾不同的是:他不是把題目定好讓我們往下做,而是不斷地用蘇格拉底的方式,首先讓我們提一個我們想做的問題,他會用引導的方式幫助我們判斷這個研究問題是不是真正重要,是不是真正值得我們往下去做。通過這樣不斷反饋式的交流,不斷提煉我們自己做研究的品位?;氐侥牡诙€問題上,最特殊的地方我覺得是鍛煉我們做研究的品位,這個難以量化,只能通過朝夕相處、不斷互動的方式才能學習到。
興趣與現實的沖突如何解決
《科學時報》:您怎么看待科研的目的,有的人認為,作為科學家應該研究自己喜歡和感興趣的事情,另外有一種觀點認為,科學家拿著納稅人的錢就要給國家和社會解決實際問題,您怎么看待這種爭論?
何毓琦:這要看你的職位是什么,假如在公司里做事情,當然公司需要你解決這個問題,這是你的責任,你必須要替它解決。如果要解決的事情是你喜歡做的事情,這與個人興趣沒有沖突。假如你要做的事情,一大半都是你不喜歡的,為了生存,當然很痛苦,所以你可能要另外找職位。
我常常跟學生講,假如找到一個職業,50%的工作內容是你喜歡做的事情這是非常好的,但每個機會都有不開心的,但是你必須要做的事情,這是避免不了的。世界上很少有每一秒鐘都可以做你喜歡的事情的情況,像我這樣退休了以后什么都不用管了,比較可以這樣。一般你真的要有職位的話,50%是你喜歡做的事情我覺得就很好了,有的時候你必須做一些你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主持人:可能您還是屬于比較傳統、比較老派的科學家,您贊同不贊同科學界的一種趨勢:把科學家作為職業,他不一定有很強的理想主義在里面,或者是要解決什么問題,但是他可能是把它作為一種養家糊口或者是專業性的,怎么看待科學家越來越職業化的這樣一種趨勢?
何毓琦:我剛才講了,有許多人念博士,絕對不是要做科研,而是覺得博士給我更好的機會。我覺得這沒什么錯,你說博士給我很好的訓練,我可以賺大錢,不過一個人總是要找你喜歡做的事情。你要做的全是你不喜歡的事情的話,那的確很痛苦。在美國可以另外找一個職業,這里可能就是你沒有辦法,換職位都不可能,那是我很同情的事情。
金小偉:現在有很多考核制度,我不知道美國是怎么樣的,在中國有開題報告、中期匯報和年底考核等,這給大家造成一種速成的心理,比如有一點數據就要寫文章。但是要發高質量的文章對學術才有意義,我不知道如何權衡文章的質量和數量的問題?
何毓琦:我希望這是個過渡時期,在科學上用量衡量是絕對行不通的,我了解現在的中國為什么注重量,像用SCI衡量在國外是很少的,唯一能行得通的辦法就是同行評議。但是我也了解,中國為什么現在需要用這個量,用量衡量有許多用不著爭論,像奧運會一樣,你跳高一點拿金牌,低一點拿銀牌,沒話講。我覺得你們年輕人不要太注重量,當然現在可能注重一下,但遲早中國會同國外一樣,慢慢重視質量。
轉向新問題 學會問問題
主持人:雷宇好像還有一個問題,也是很多年輕學者碰到的問題,關于專業轉換的問題,在本科讀一個專業,碩士的時候轉到另一個專業,博士的時候又轉了一個方向。從年輕學者事業發展來說,這是一個好事情還是應該盡量避免?
何毓琦:我的個人經驗,覺得老待在一行里面,不管做什么,可能科學就把你超過去了,根本沒有你能做的東西了。所以我覺得應當適當轉轉行。當然學生物的明天說要研究歷史,這是大轉變,比較少。不過在生物方面,從一個問題跳到另一個問題絕對是好事。而且我主張,因為你跳到新的問題上,比鉆在牛角尖里做第三代的什么問題容易得多。你轉向新問題,常常先到那里,把樹上的果子都采下來了,后來的人要爬得很高才能采下來。我主張你要常常換研究方向,每六七年換換做的東西比較好。
網友:選擇一個好問題是成為好科學家的必需,但什么是好問題?您怎么選擇問題?
何毓琦:很多人對中國出去念書的學生印象是,本科訓練是非常好的,回答問題非常好,但是對問問題的訓練不夠,不是不會問問題。我覺得做博士導師,最要緊的就是教學生怎么去問問題。問一個有價值的問題不是容易的一件事。做博士導師,要做到這點肯定要花三四年時間,需要真的跟學生每一個周末、每一周有交流,才能慢慢用蘇格拉底式的方法,使學生了解怎樣問問題。我覺得這是很重要的,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回答出來的,做科學家最要緊的是學會怎么去問問題。
賈慶山:我補充一點,我當學生的時候,何老師半開玩笑地跟我們講過,你們當學生什么時候可以畢業呢?就是一定要教會我一樣東西,不是說什么都是老師教給你。作為學生,你得教給老師一些東西,這個過程很重要。
何毓琦:我不是開玩笑,這是我要求的。
我是在1959年至1960年開始在哈佛學習的,目標是做一篇有關控制和系統理論的博士論文。
我很快發現哈佛在控制領域做得并不出色,這個領域的一位年輕教授因為沒有拿到終身職位,正準備離開哈佛,而另外一位是講師,剛剛畢業不久,跟哈佛的合同是一年一簽,教授一門反饋控制課程。所以基本上沒人能指導我。絕望中,我開始拼命讀當時發表的控制領域文獻,碰巧看到一篇R. E. Kalman和J. Bertram合寫的文章,是關于無差拍控制的問題。
我就把我的想法及其應用一起寫下來,作為對Kalman論文的發展投稿了。與此同時,我寫信給Kalman,請他提供更多的文獻資料。當時Kalman還不是很有名,(他那著名的Kalman濾波的論文一年以后才發表)。他很高興有人,而且是個研究生,仔細研究了他的工作,對他的工作懷有濃厚的興趣。他不但寄給我一些正在撰寫的論文的預印本,而且還把我對他工作的推進推薦給1960年召開的第一屆美國自動控制大會(AAC),讓我去作報告,發表論文。
Kalman還邀請我和他合寫了一篇文章,將動態系統中的線性無關性的想法大大拓展,提升為“可控制性”(controllability)——現在這已經是控制論中的一個基本概念了。這篇文章很快成為該領域的經典。此外,我的一個同學Stuart Dreyfus當時正在幫R. Bellman編程,我從他那里得到了Bellman撰寫的Adaptive Control: A Guided Tour一書的預印本,因此能夠在其他人之前從中學到很多東西。這兩件事比其他任何因素都更能幫助我完成博士論文,而且可以說我的事業由此起步。 ——我是如何獲得我的終身職業的
給年輕人的科研建議
絕對不要低估了在科學研究過程中寫作和演講的重要性,除非你真的認為你是十億個人里最聰明的那一個!
——關于想法、寫作和演講
要記住,學術界的唯一硬通貨是聲譽,如果你渴望成功,請你一定要學會在學術生涯的各個階段建立你的聲譽,并且奮力維護你的聲譽。
——怎樣才能到國外做博士后
2005年,在我給克利夫蘭州立大學作報告時的問答環節,一個學生問我,“如果您只有一次機會,您會給一個即將步入社會的青年最重要的指點是什么?”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娶一個好女孩”,這也許并不是那個學生所期望的答案。三年來,我反復咀嚼這句話,愈加篤定這個信念。
一、沒有一個人能像你妻子那樣更透徹地了解你的為人、長處和短處。
二、當你在事業上越爬越高,你會聽到越來越多的“是”,越來越少的“否”,而你的妻子是唯一擁有這樣的智慧和動機,能夠給你誠懇、坦率有時是逆耳忠言的人。
……
九、(上世紀)90年代克林頓當美國總統的時候,有一個到現在還可以引用的笑話。有一次克林頓夫婦在其當選總統后訪問他們從前住的阿肯色州,他們驅車經過希拉里前男友在工作的加油站。比爾·克林頓對希拉里說,“我想知道如果你嫁給你的前男友會怎樣?”希拉里回答,“那么他將成為總統,而你會去給汽車加油”,恰如其分地說明了終身伴侶的重要性。
在1959年的情人節,我的妻子接受了我的求婚。當我們期待明年金婚紀念日時,我以Robert Browning的詩結束此文,“最浪漫的事情莫過于與你慢慢變老”(原文Grow old along with me, the best is yet to be ,同我一起變老,與我同享更好的未來時光——譯者注)。我想這就是比“白首偕老”還有意思吧。
——情人節給我的老伴之贊揚